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蜥蜴

去年这个时候,你家里的收音机还能播放。虽然已经老化,激光头沙沙作响,偶尔还会蹿出一只蜘蛛。但总是有音讯的,梦魇一样游旋着。

我一般就冷冷听看,等蜘蛛走到桌子边缘,把手伸过去,试图托它们一把。蜘蛛却一把跃起,隐没在米白色墙里。墙面有一道道裂缝,隐形的,结满蛛丝,秋天又干燥了,长出蒲公英和野草。

再早之前,还盖着一块遮尘的布。布的一角轻轻扬起,被某股气旋托着,怎么也摁不下。灰尘便也从这块缺口进出无碍。那无名尘一路纷扬着,来自宇宙,一截截光年也过来了,终于落到这里,觑准空档,钻进去,由漂泊转滞,在音箱的毛孔内打坐。有一天,窗户被大风掀开,布也被扯起,从窗口一跃而出。那天阳光刺眼,布也就丢了。

白色的,镶红细线的布。本来擦桌用却与声音作伴的布。时间像个醉鬼,在上面疯狂尿渍。丝线断裂,面枯目糊,底下的唱片也由清转痰。

然后就,自以为很多年过去了。一摸发沉的眼袋,原来才度过一季。

时间重压如山,停住后,怎么都转不起来。竹蜻蜓生锈,机器猫成狗,诸事停在某一刻,如同唱片上的划痕,硬化结石的乱发,怎么浇水都保持原样的盆栽。连窗外的雨也凝住了。这该死的片场。

至于你呢?我还记得雨急风骤,那些永远向前开的呼呼车厢,走几步闪一下的座位灯,羊群惊恐的血污… 再之后就什么也默然了,你笑得孩子一样,眼神残忍而迷茫,走出去,轻飘飘纸片一样。

这些都是你事后托梦说的。我们最后一面是夏天,你吃完西瓜冰,出门时穿错成我的橘拖鞋,过了一会又回屋换。我哼哼了一声代替说再见,手上忙着打电动。

这之后你走进了电视里。你在画面里进进出出,无数的在蛛网把你吊起又摔下去。千刀万剐,万民崇拜。所谓高光时刻也不过如此吧。你在电盒里笑容时隐时现,看上去气色不错。

你在画面里吃什么呢?还是跟年轻时一样,喜欢在蛋包饭尾声加一勺咖喱吗。记得你爱往黑咖啡里洒盐,搞得气氛又苦又涩。家人都避开,我偶尔陪你灌一口,又赶紧去漱口。

老实讲,我有点想你了。但又越来越坏记性。你离家时咚咚咚的脚步声我都怀疑是自己编撰的。因为小时候你走路悄无声息,夜鬼一样,总是把门口的保安吓一跳。

你试图抵达的光亮处是哪?我总是好奇,又能猜想你不置可否的答复。嘴角上撇,胡须间还沾着海盐。你看我总是记一些无关紧要的,漏掉了那些笃定的情绪。可能也是我的困扰与福气吧。

记得以前我们共同养过蜥蜴。统共三四个月,青绿色的小怪物困在黑色浴缸里,每天被面包虫簇拥。我们凑在一边,看米虫被消灭,一口两口三口,一只两只三只… 我们总是不厌其烦地加码,让怪物吞噬更多的虫,直到厕所臭气熏天。一股大便和消化不良的屁味。

后来大人嫌麻烦,开车载我们把蜥蜴放生了。我们一起去的郊外,需要先渡海又往山上走好长一段路。初冬的天气,大地干枯无味,你捧着笼子我拎着最后一包米虫。走到僻静处,刚打开笼,青色怪物嗖一声蹿远了。面包虫被空洒着,干裂地蠕动。不知道它们坚持了多久。

你的个性很像那蜥蜴,敏捷而无迹可寻。至于我,应该是那浴缸一样的存在。花洒冲洗后,也就忘了面包虫忘了冷血怪,假装崭新如故了。

这时窗口飘起雨。我打开唱机,卡带拧成死结,转几下啪一声断掉。索性放它空转,一圈,一圈,又一圈… 第七圈后,机器开始冒黑烟,弹出一只被电焦的蜥蜴,直挺挺,尾巴尖刺如棍,身躯盘旋如蜈蚣。我确认是死了,镊子夹起它,往外丢出去。

扑通一声,我相信我听到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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